不寒而栗是什么意思(94年,我亲历了卢旺达大屠杀,人性的丑恶让我不寒而栗)
1994年的风,是热的。

带着非洲红土地特有的腥甜气息,吹过基加利的每一个山丘。
我叫王建国,二十六岁,一个国企外派的土木工程师。
那时候我们都年轻,觉得世界再大,也不过是图纸上的一段段参数。
卢旺达,这个被称为“千丘之国”的地方,在我们眼里,就是下一个要被征服的工地。
贫穷,但原始,充满一种野性的生命力。
项目部的司机叫帕斯卡尔,胡图族,一个总是咧着嘴笑的黑人汉子,牙齿白得像刚剥壳的煮鸡蛋。
他总说:“王,你们中国人,厉害,能把山劈开。”
我拍拍他的肩膀,用半生不熟的法语回他:“帕斯卡尔,你们卢旺达,漂亮,上帝的家。”
他笑得更开心了,黝黑的脸上泛起油光。
我的同事,也是我最好的朋友,叫大卫。图西族。
他跟帕斯卡尔不一样。
大卫个子高,鼻子挺,皮肤颜色要浅一些,据说是早期欧洲殖民者根据骨相学瞎划分的。
他法国留学回来的,说话带着点巴黎口音,总爱跟我聊萨特和波伏娃。
他说:“建国,我们和他们,本来没有区别,都是卢旺达人。”
他指的“他们”,是胡图族。
“一张身份证,就把我们分开了。”他从钱包里抽出那张薄薄的卡片,上面印着“Tutsi”。
像一个洗不掉的烙印。
我当时不懂,我觉得这跟我们国内分个汉族、满族差不多,都是一个国家的人。
我太天真了。
四月初的基加利,雨季即将来临,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烦闷。
项目上的事情不多,我们正等着国内发来的新设备。
大卫邀请我去他家吃饭。
他的妻子叫伊内斯,也是图西族,在一家银行工作,温柔得像基伍湖的水。
他们有个五岁的女儿,叫阿妮西。
阿妮西有一双羚羊般清澈的眼睛,她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,手里攥着一个缺了条腿的洋娃娃。
我从包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。
她看了看妈妈,伊内斯笑着点了点头。
小女孩才伸出黑乎乎的小手,小心翼翼地接过去,用细得像蚊子哼的声音说了声“Murakoze”。
谢谢。
那顿饭吃的是香蕉糊和烤鱼,味道很奇怪,但我吃得很开心。
大卫跟我讲他留学时的趣事,伊内斯在旁边安静地听着,时不时给女儿擦擦嘴。
那种平和的家庭氛围,让我想起了远在中国的父母。
帕斯卡尔来接我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他哼着当地的小调,车开得很稳。
“王,大卫是个好人。”他忽然说。
“当然。”我回答。
“但是,他是图西人。”帕斯卡尔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车里的气氛有点凝固。
我没接话,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和夜色里模糊的香蕉树。
那时候,RTLM电台的广播已经开始变得刺耳。
那是一个胡图族极端分子的电台,全称是“千山自由广播电视台”。
我法语不好,听得断断续续,但总能听到一些词。
“Inyenzi”。
蟑螂。
他们用这个词来称呼图西人。
电台里,一个声嘶力竭的男声在高喊:“蟑螂们躲在角落里,我们要把他们找出来,踩死!”
帕斯卡尔每次听到,都会默默地换个台。
但我能看到,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指节在发白。
空气里的火药味,越来越浓了。
4月6日。
这一天,我终生难忘。
晚上,我正在宿舍里看国内寄来的《读者》杂志,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。
不是打雷。
是爆炸。
我跑到阳台上,看到城市西北边的夜空,被一团火光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。
紧接着,宿舍楼下的当地雇员开始骚动,尖叫声,哭喊声,混杂在一起。
我冲下楼,抓住一个认识的保安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
保安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着,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。
“总统……总统的飞机……被打下来了!”
哈比亚利马纳总统,胡图族。
我的心,咯噔一下,沉到了底。
我知道,要出大事了。
电话线瞬间就断了。
项目部的负责人老张,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,他立刻把我们所有中方人员召集起来。
“都待在宿舍,锁好门窗,哪里也不要去!”
“等待大使馆的通知!”
老张的声音很镇定,但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了他的紧张。
那一夜,基加利没有星星。
枪声,从零星,到密集,再到连成一片。
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死亡爆竹。
第二天一早,我被疯狂的敲门声惊醒。
是大卫。
他脸色惨白,嘴唇干裂,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。
“建国,救救我!”
他冲进来,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。
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,一个聊萨特的知识分子,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。
“他们开始杀人了!到处都在杀人!”
“他们有名单,军方、政府,所有图西族的精英,他们挨家挨户地杀!”
我的脑子一片空白。
“伊内斯和阿妮西呢?”
“我让她们躲在邻居家的地窖里,邻居是胡图人,一个老太太,人很好……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那里安不安全!”
“我得去找她们!”
他挣扎着要站起来,我死死地按住他。
“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!”
窗外,RTLM电台的广播变成了唯一的背景音,像秃鹫在盘旋。
“砍倒那些高个子的树!砍倒他们!”
“我们的坟墓还没有满!”
那些声音,不再是叫嚣,而是命令。
是动员令。
街上开始出现路障。
不是警察,也不是军队。
是平民。
是拿着砍刀、长矛、农用工具的普通人。
是我的司机帕斯卡尔,是楼下杂货店的老板,是昨天还跟你笑着打招呼的邻居。
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。
“Interahamwe”。
意思是,“那些一起战斗的人”。
他们拦下每一辆车,每一个人,检查身份证。
看到“Tutsi”,手起,刀落。
没有审判,没有理由。
那张小小的卡片,成了生死判决书。
我把大卫藏在我的床底下,用箱子和杂物挡住。
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,蜷缩在黑暗里,浑身发抖。
我能听到他压抑的、绝望的抽泣声。
我把收音机打开,调到BBC,声音开到最小。
我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但BBC的消息是滞后的,远不如窗外的屠杀来得直接。
尖叫声。
一声又一声,划破白昼。
我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。
我看到隔壁那栋楼里,一家人被拖了出来。
男人,女人,还有两个孩子。
他们跪在地上,那些“一起战斗的人”围着他们,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。
我认得那个男人,他是图西族的一个小官员。
前几天我们还在院子里一起抽过烟。
他没有反抗,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,闭上了眼睛。
砍刀落下。
红色。
刺眼的红色,溅满了尘土飞扬的地面。
我捂住嘴,胃里翻江倒海。
我吐了。
把昨天的晚饭,连同胆汁,一起吐在了地上。
原来地狱,不在地下。
它就在人间。
就在我的窗外。
老张派人送来了压缩饼干和瓶装水。
“小王,千万别出门,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这里有人。”
送饭的同事小李,脸色跟墙一样白。
“我刚才过来的时候,看到……看到……”
他哽咽着说不下去。
我明白。
我也看到了。
尸体。
就那样被随意地扔在路边,像被丢弃的垃圾。
苍蝇嗡嗡地飞着。
太阳毒辣地烤着。
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甜腻的、令人作呕的腐臭味。
基加利,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坟场。
大卫不吃不喝,只是蜷缩着。
有时候,他会突然惊醒,嘴里喊着伊内斯和阿妮西的名字。
我只能按住他,让他冷静。
“她们会没事的,那个邻居老太太会保护她们的。”
我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。
第三天,他们来了。
“他们”。
一群拿着砍刀和木棍的民兵,踹开了我们宿舍楼的大门。
他们挨家挨户地搜。
“搜查蟑螂!”
“中国人,出来!”
老张出面交涉。
“我们是中国援助项目部的,我们是朋友!”
一个领头的民兵,眼睛血红,身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。
他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砍刀。
“朋友?我们知道你们是朋友。”
“我们不杀中国人。”
“但是,如果你们藏了蟑螂,你们就跟蟑螂一个下场!”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我能听到床下,大卫的呼吸声,粗重得像个破风箱。
完了。
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我的门被“砰”的一声撞开。
那个领头的民兵走了进来,浑浊的眼睛在我小小的宿舍里扫视。
他的目光,在床的方向停顿了一下。
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。
他朝床边走了一步。
我握紧了拳头,准备拼命。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一声呼喊。
“这边!这边有蟑螂窝!”
那个民兵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。
他啐了一口唾沫,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。
“算你运气好,中国人。”
他们冲向了另一栋楼。
很快,那边传来了更凄厉的惨叫。
我瘫倒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床下,大卫也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。
我们都从鬼门关前,爬了回来。
但我们都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。
死神,依然在门外徘徊。
大使馆终于联系上我们了。
消息是,准备撤离。
但是,怎么撤?
整个基加利已经被分割成了无数个由路障控制的区域。
没有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护送,我们寸步难行。
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撤了。
他们的十名士兵被残忍杀害后,这个曾经的宗主国,第一个抛弃了卢旺达。
剩下的联合国部队,被命令不准开火,只能“观察”。
观察。
多讽刺的词。
他们就在那里,眼睁睁地观察着一场现代历史上最有效率的屠杀。
大卫的精神彻底垮了。
他开始说胡话。
“是我害了她们,我不该让她们躲起来,我们应该一起跑的。”
“她们肯定已经死了,肯定……”
他用头撞墙,我只能死死抱住他。
他的体温高得吓人。
我摸了摸他的额头,滚烫。
他发烧了。
在这种情况下,发烧等于被判了死刑。
我没有药。
我们所有的药品,都集中在老张那里。
我不能去找老张。
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大卫在这里。
我只能用凉水浸湿毛巾,一遍遍地给他擦拭身体。
“大卫,撑住!”
“为了伊内斯,为了阿妮西,你必须撑住!”
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。
他的眼睛里,已经没有光了。
一天晚上,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。
不是那种和平的静,是死寂。
连枪声和惨叫都消失了。
这种寂静,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恐惧。
突然,我的窗户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。
很轻。
笃。
我吓得一动不敢动。
笃。笃。
又来了两下。
我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,从窗帘缝里,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帕斯卡尔。
我的司机。
他站在楼下的阴影里,对我招了招手。
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。
他是胡图人。
这几天,我从窗户里,看到过太多胡图人杀图西人的场面。
夫妻反目,邻里成仇。
人性,在这里已经廉价到不如一把二手砍刀。
他见我没反应,又捡起一颗小石子,敲了敲窗。
然后,他指了指自己的嘴,又指了指我,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。
他给我送吃的来了?
我犹豫了很久。
床上的大卫,已经开始说胡话了。
再这样下去,他会死的。
我需要食物,需要水,更需要药。
我决定赌一把。
我悄悄下了楼,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帕斯卡尔躲在墙角,看到我,松了口气。
他递给我一个布包。
里面是几个烤熟的土豆,一瓶水,还有……一盒退烧药。
“王,快回去,别让人看见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
我注意到,他的衣服上,也有暗红色的斑点。
“帕斯卡尔,你……”
我不知道该问什么。
问他有没有杀人?
问他为什么帮我?
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“我不想杀人,王,我不想。”
“但是……我没办法。”
“我有老婆,有孩子……如果我不去路障,他们就会杀了我们全家。”
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他们说,这是在‘工作’,是在‘除草’。”
“我们都在名单上,谁去了,谁没去,他们都记着。”
原来,这不仅是一场屠杀。
还是一场绑架。
一场对整个胡图族平民的道德绑架。
要么成为凶手,要么成为尸体。
没有第三个选择。
“大卫……他还好吗?”帕斯卡尔忽然问。
我的心猛地一缩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我矢口否认。
帕斯卡尔惨笑了一下。
“那天,他们搜查的时候,我在楼下。”
“我看到大卫跑进了你们这栋楼。”
“我知道他肯定来找你了。”
“王,你是好人,你会救他的。”
我沉默了。
“带他走吧,王。”
“想办法带他走。”
“这里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。”
“明天,或者后天,法国人会组织撤离,去机场。”
“你们可以试试去米勒科林酒店,那里现在是安全的。”
米勒科林酒店,就是电影《卢旺达饭店》的原型。
“谢谢你,帕斯卡尔。”
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。
“快走吧。”
他把我推进楼道,自己则消失在了黑暗里。
我拿着那包救命的食物和药,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
他是一个刽子手。
但他,也救了我和大卫的命。
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,我该如何去定义一个人?
靠着帕斯卡尔送来的药,大卫的烧,奇迹般地退了。
他清醒了一些,能吃下一点东西了。
但他的眼神,依然是死的。
我把准备去米勒科林酒店的想法告诉了他。
他没有任何反应,像一尊雕塑。
“大卫,我们得走!”
“留在这里,我们都会死!”
“为了阿妮西!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吗?”
提到女儿,他的身体才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“阿妮西……”
他终于开口了,声音像砂纸磨过。
“她还活着吗?”
“我们去了酒店,就能联系上外界,就能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!”
我只能用这个希望,来拖着他走。
撤离的那天,没有任何预兆。
早上,老张突然冲进我的房间。
“小王,快!收拾东西!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!”
“大使馆联系了联合国的人,他们派车来接我们去机场!”
我愣住了。
“那……大卫怎么办?”
老张的脸色变得无比严肃。
“小王,我不管你屋里藏了谁。”
“你听清楚,这次撤离,只针对中国公民。”
“我们不可能带上任何一个当地人。”
“这不是我不讲人情,这是命令!也是为了我们一车人的安全!”
“你想想,如果我们在路上被拦下来,发现车上藏了一个图西人,后果是什么?”
后果,就是我们一车人,都会被当成“蟑螂的同情者”,被拖下车,砍死。
我浑身冰冷。
“老张,他是我朋友!我不能丢下他!”
“朋友?”老张的眼睛红了,“我也有朋友!项目部的当地雇员,哪个不是我的朋友?!”
“可现在,我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!”
“建国,这不是拍电影!这是你死我活!”
“带上他,我们都得死!你明不明白?!”
老张走了。
我看着床下的大卫。
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。
他慢慢地从床下爬了出来,这么多天,他第一次站直了身体。
“建国,你走吧。”
他的声音,平静得可怕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能再做一次人,而不是像狗一样死在街上,我已经很感激了。”
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污垢的衣服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。
“你走吧,不要管我。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你能活下去,将来有机会,帮我找找阿妮西。”
“告诉她,她爸爸爱她。”
我看着他。
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,一个温柔的丈夫,一个慈爱的父亲。
在这一刻,他选择把生的希望,留给我。
我做不到。
我真的做不到。
如果我就这样走了,我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。
“我们一起走。”我说。
“去米勒科林酒店。”
“帕斯卡尔说了,那里是安全的。”
“不去机场,我们去酒店。”
大卫看着我,眼睛里第一次,有了一点点光。
“可是……怎么去?”
从我们的宿舍到酒店,大概五公里。
这五公里,在平时,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车程。
现在,却是世界上最遥远,最危险的距离。
一路上,至少有七八个路障。
每一个路障,都是一道鬼门关。
我从箱子里,翻出了一套我们中国工人的工作服。
蓝色的,很宽大。
又找了一顶旧草帽。
“穿上,把脸遮住,不要说话。”
“他们不杀中国人。”
这是我们唯一的护身符。
我们等到了车队出发。
所有人都上了联合国派来的卡车。
没有人注意到,我和大卫,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我们躲在灌木丛里,看着车队缓缓驶离。
我知道,从此以后,我脱离了组织的庇护。
生死,全靠自己了。
基加利的白天,亮得让人睁不开眼。
空气里的腐臭味,比之前浓烈了十倍。
我们贴着墙根,在建筑物的阴影里,快速穿行。
街道上,空无一人。
但我们知道,眼睛,无数双眼睛,在暗处盯着。
第一个路障,设在一个十字路口。
几个民兵,懒洋洋地靠在油桶上,砍刀就扔在脚边。
地上,躺着几具已经发黑的尸体。
我们绕了过去。
从旁边的一条小巷穿过。
巷子里,更恐怖。
一户人家的门开着,血,从门槛上流出来,已经凝固。
我不敢往里看。
大卫的身体在发抖,我只能用力抓住他的胳膊。
“别看,往前走。”
我的声音也在抖。
我们像两只受惊的老鼠,在死亡的迷宫里,寻找着出口。
第二个路障,绕不过去了。
那是一条必经之路。
民兵们用一辆烧毁的汽车堵住了路。
他们正在盘查一个试图通过的女人。
那女人抱着一个婴儿,跪在地上苦苦哀求。
一个民兵,一把抢过婴儿。
他举起婴儿,像举起一个战利品。
女人的哭喊,变成了凄厉的尖叫。
然后,他把婴儿,活生生地,砸向了墙壁。
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。
那声闷响。
那个女人瞬间失声,像一尊石像,跪在那里。
然后,砍刀落下。
我胃里一阵翻涌,死死地咬住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声音。
血腥味,顺着风,飘了过来。
大卫已经站不住了,几乎要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我身上。
“走,我们走。”
我拖着他,退回到巷子里。
此路不通。
我们只能换一条路。
这意味着,我们要走更远,暴露在危险下的时间,也更长。
我们躲进一栋被废弃的二层小楼。
楼里,同样有尸体。
我们只能踩着他们,往楼上走。
对不起。
我在心里默念。
从二楼的窗户,可以看到远处山丘上的米勒科林酒店。
白色的建筑,在血色的城市里,像一座孤零零的灯塔。
那么近,又那么远。
我们在小楼里,躲到了黄昏。
黄昏,是屠杀者们交班和休息的时间。
街上的民兵,会少一些。
这是我们的机会。
天色刚一暗下来,我们就出发了。
我们几乎是跑着穿过每一条街道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仿佛随时会炸开。
就在我们距离酒店只剩下最后两个街区的时候,我们被发现了。
一声呼哨。
几个身影,从黑暗的角落里窜了出来,堵住了我们的去路。
是Interahamwe。
他们摇摇晃晃,像是喝醉了酒。
手里,提着砍刀和带钉子的木棒。
“站住!”
“中国人?”一个民兵用手电照着我的脸。
我点点头。
“这么晚了,要去哪里?”
“回……回工地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“工地?”他笑了,露出一口黄牙,“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工地。”
他的手电,移到了我身后的大卫身上。
大卫低着头,宽大的草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。
“你后面这个,也是中国人?”
“是,是我的同事。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抬起头来!”那个民兵厉声喝道。
大卫的身体,僵硬了。
“让他抬起头!”民兵用砍刀指着我。
我知道,躲不过去了。
就在这时,大卫突然抬起了头。
他直视着那束刺眼的光。
“我是图西人。”
他用清晰的法语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我懵了。
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报身份。
那几个民兵也愣了一下,随即发出了兴奋的嚎叫。
“哈!找到一只大蟑螂!”
“还穿着中国人的衣服,想蒙混过关?”
他们围了上来,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。
我下意识地把大卫护在身后。
“他是我的人!你们不能动他!”
“滚开!中国人!”
“不然连你一起砍!”
一个民兵,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。
我疼得跪倒在地。
他们把大卫拖了出来。
大卫没有反抗。
他只是看着我,眼神里,竟然带着一丝微笑。
那是一种解脱的笑。
“建国,跑。”
他说。
“替我活下去。”
然后,他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撞向旁边一个民兵,把他撞倒在地。
他用自己的身体,为我创造了一个缺口。
一个逃生的机会。
“跑啊!”
他声嘶力竭地对我喊。
我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身体,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。
我爬起来,疯了一样地往前跑。
向着米勒科林酒店的方向。
我不敢回头。
我听到身后传来木棒击打肉体的闷响。
听到大卫的惨叫。
听到那些兴奋的狂笑。
我的眼泪,和汗水混在一起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我跑。
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。
直到我撞在一堵墙上。
不,不是墙。
是酒店的大门。
两个穿着联合国制服的士兵,用枪托拦住了我。
“站住!什么人!”
“救命……救命……”
我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然后,我眼前一黑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我在酒店的地板上醒来。
大堂里,挤满了人。
白人,黑人,黄种人。
所有人的脸上,都带着同样的表情。
惊恐,和茫然。
一个法国记者,递给我一瓶水。
“你是中国人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你是怎么过来的?”
我把我的经历,告诉了他。
当我讲到大卫时,我再也控制不住,失声痛哭。
那个记者,沉默地拍着我的背。
“孩子,欢迎来到地狱。”
他说。
在酒店的日子,是另一种煎熬。
我们有食物,有水,有暂时的安全。
但我们与世隔绝。
酒店外面,就是屠杀的世界。
每天,我们都能听到枪声和尖叫。
每天,都有新的难民,想尽办法冲进酒店。
酒店的经理,一个叫鲁塞萨巴吉纳的胡图人,竭尽全力地保护着每一个人。
他用钱,用酒,去贿赂那些军官和民兵头目。
用他的智慧和勇气,为这一千多人,撑起了一把小小的保护伞。
我试图通过记者的卫星电话,联系中国大使馆。
但根本打不通。
我也试图打听伊内斯和阿妮西的消息。
同样,没有任何结果。
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里,个人的命运,渺小得像一粒尘埃。
有一天,酒店的水源被切断了。
我们只能喝游泳池里的水。
绝望,像瘟疫一样蔓延。
很多人开始崩溃。
一个比利时商人,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。
我开始发烧。
不是因为疾病,是因为精神上的巨大创伤。
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。
梦见大卫。
梦见他浑身是血地看着我,问我,为什么不救他。
问我,为什么跑了。
我被噩梦惊醒,缩在角落里,瑟瑟发抖。
我开始怀疑,我活下来,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。
我偷了那个法国记者的半瓶威士忌。
我从没喝过酒。
辛辣的液体,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喉咙。
我想把自己灌醉。
我想忘记一切。
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,一只小手,抓住了我的衣角。
我低下头。
看到了一双羚羊般清澈的眼睛。
是阿妮西。
大卫的女儿。
她也在这里。
她还活着。
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衣服又脏又破。
但她的眼睛,还是那么亮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。
她好像认出了我,又好像不敢确定。
我一把抱住她。
这个小小的,温热的身体。
像一道光,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黑暗和绝望。
“叔叔……”
她终于用细微的声音,叫了我一声。
我的眼泪,再也止不住了。
我不是一个人了。
我还有责任。
我要保护她。
我要带她活下去。
我要兑现对大卫的承诺。
阿妮西的出现,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照顾。
我把我的食物分给她,用游泳池的水给她擦脸。
我给她讲故事,讲中国的长城,讲孙悟空。
她总是安静地听着,很少说话。
我问她,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。
她只是摇头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。
后来,我从一个红十字会的护士那里,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了情况。
屠杀开始的第二天,那个收留她们的胡图族老太太,就被邻居举报了。
民兵冲进了地窖。
老太太为了保护伊内斯母女,被当场砍死。
伊内斯,被……被一群民兵轮奸后,杀害了。
阿妮西,因为藏在一个装木炭的麻袋里,侥幸躲过了一劫。
她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死。
后来,一个路过的联合国巡逻兵发现了她,把她送到了米勒科林酒店。
我知道了真相后,抱着阿妮西,哭了一个晚上。
这个五岁的孩子,到底经历了什么。
我不敢想。
我只知道,我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。
酒店里的情况,一天比一天糟糕。
食物越来越少。
民兵们开始频繁地来“骚扰”。
他们闯进酒店,声称要搜查“蟑螂”。
每一次,鲁塞萨巴吉纳经理都要费尽口舌,用光他所有的关系和贿赂,才能把他们劝走。
我们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叶扁舟,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没。
终于,在百日屠杀接近尾声的时候,真正的转机来了。
图西人为主的“卢旺达爱国阵线”(RPF)军队,攻入了基加利。
我们能听到城外传来的隆隆炮声。
那是希望的声音。
Interahamwe民兵,做着最后的疯狂。
他们扬言,要炸掉米勒科林酒店,让所有人都同归于尽。
那是最黑暗的几天。
我们所有人都写好了遗书。
我把我的遗书,塞在了阿妮西的口袋里。
上面写着:
“她叫阿妮西,她的父亲叫大卫,母亲叫伊内斯。他们都是好人。如果我死了,请把这个孩子,送去中国,找我的父母。”
我写下了我在中国的地址。
幸运的是,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。
在RPF军队攻入市中心的前一天,联合国和法国政府组织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人道主义撤离。
这一次,不分国籍。
我们,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了。
我们坐着卡车,去往机场。
道路两旁,是连绵不绝的尸骸和废墟。
曾经美丽的千丘之国,变成了一片焦土。
阿妮西全程都把脸埋在我的怀里,不敢看。
我也闭上了眼睛。
我怕我再多看一眼,就会疯掉。
机场,混乱得像个难民营。
我们登上了法国的军用运输机。
当飞机起飞,离开那片红色的土地时,整个机舱里,没有人欢呼。
只有一片死寂,和压抑的哭声。
我看着舷窗外,越来越小的基加利。
我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。
只有无尽的悲伤和迷惘。
我活下来了。
可是,大卫死了。伊内斯死了。那个善良的胡图族老太太死了。
还有将近一百万人,死在了那一百天里。
他们的生命,像尘埃一样,被轻易地抹去。
我旁边坐着那个法国记者。
他递给我一支烟。
“想开点,都过去了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
“过不去了。”
“这一切,会跟着我一辈子。”
回到中国后,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我得了严重的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。
我害怕红色。
我害怕听到尖叫。
我不敢吃肉。
晚上,我整夜整夜地做噩幕。
父母带我看了很多医生。
最后,一个心理医生对我说:“把你经历的,都写下来。写出来,也许会好受一些。”
于是,我开始写。
我写下了帕斯卡尔的挣扎。
我写下了大卫的死亡。
我写下了阿妮西的眼睛。
我写下了那一百天里,我看到的人性的丑恶,和在丑恶的缝隙里,偶尔闪现的光。
关于阿妮西。
我试图收养她。
但因为种种复杂的手续和国际法规,我失败了。
她最终被一个法国的慈善机构接收,后来被一对法国夫妇收养。
我们通过几次信。
后来,她长大了,希望开始新的生活,我们就慢慢断了联系。
我知道,这对她来说,是最好的选择。
忘记过去,才能拥抱未来。
但我,忘不掉。
每年4月6日,我都会给自己放一天假。
我会买一瓶威士忌,一个人,坐着,从白天到黑夜。
我不是在喝酒。
我是在祭奠。
祭奠我的朋友大卫。
祭奠那一百万个逝去的无辜灵魂。
也祭奠,那个在1994年,死在了卢旺达的,二十六岁的王建国。
有人问我,经历了那样的事情,你还相信人性吗?
我说,我不知道。
我见过一个父亲,为了保护孩子,跪下来亲吻凶手的砍刀。
我也见过一个儿子,为了分到邻居的财产,亲手杀死了自己图西族的母亲。
我见过一个胡图人,冒着生命危险,给我和我的图西族朋友送来救命的药。
我也见过一个神父,把他教堂里避难的几千名图西族,亲手交给了屠夫。
人性,是什么?
它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,非黑即白的东西。
它是一个深渊。
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,深渊,也在凝视你。
而我,一个侥幸的生还者,只能用我的余生,去承受那份凝视。
不寒而栗。
本文来自投稿,不代表词语信息网站立场,如有侵权请联系站长处理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ciyu.tgd7.cn/wzcy/7104.html

上一篇








